二、借籍风波
如皋借籍“冒名”应试
同治六年(),十五岁的张謇遵父命从读南通西亭宋紫卿先生,吃住都在宋家,这时张謇的学业很有长进,已经读完了《诗经》《尔雅》《春秋左传》《周礼》《仪礼》等比较难懂的传统经典,成绩是很不错的,能做八韵诗和八股制艺,参加考秀才的条件已经基本上具备了。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是,张家父子那里知道,在封建社会里的科场上有个规矩,那就是考生上三代内没有取得秀才以上“功名”的,称为“冷籍”,其子孙不准许参加考试。即使想方设法参加应试,往往要受到学官与保人相互勾串的多方勒索。张謇家世代种田,没有读书人,自然属于“冷籍”。要想应考,必须要有在本地有一定资格和地位的人出面具保,才能应试。但这个保人凭张彭年家的条件和地位,是很难找到的。这时,张謇的两位宋先生(宋紫卿、宋璞斋),有心成全,便向张彭年建议,让张謇参加科举试场。宋璞斋先生为张謇安排了“冒籍”的赴考途径。他介绍张謇认如皋张驹一族为祖。张家父子因急于要参加应试,所以事事敬重宋璞斋先生,一切听从先生安排。如皋张驹是宋璞斋先生的故交,张驹有个孙子天智晕庸,就让张謇冒名顶其,做张驹的孙子,改名张育才在如皋参加应试。
图为张謇参加州试时试卷上的浮票,名字为张育才
张彭年是个爽快人,家里既种田又经商,当时经济上还算可以,加上张彭年对张謇从小就有偏见,认为他聪明过人,将来定成大器,可以光宗耀祖,所以张彭年满口答应让张謇“冒籍”参加应试。同治七年()正月,经宋璞斋先生介绍,张彭年到如皋张驹家具体商量有关借籍应试之事,双方商定“借籍之事,概不外传,限考一次,取名而已,一试即返,州试如之,许院试隽,酬以钱二百千。”此事在当时是不足为奇,且要价也不高,但是张彭年父子心中总觉得不踏实,为了能顺利参加县州试,张彭年接受了所有条件,表示一切照办。张謇买了一份学籍,初上考场,县、州两试居然顺利通过,但是,州试成绩不理想,取百名以外,宋璞斋督责甚严,立即大骂道:“如果有一千人应试,取九百九十九个,唯一不取的那个人必定是你。”张謇羞惭至极,回到学校后,在宿舍的窗户和帐顶上,都贴上“九百九十九”5个大字为志,并用两根短竹签戳在枕头里,睡觉时只要头一转,碰到竹签即醒,醒即起身读书,每天东方辨色起床,夜里读书“必尽油二盏”,看见“九百九十九”往往都泪下如雨,夏天夜里多蚊虫,就在学桌下摆两个坛子,将双脚置于坛中,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奋准备,十月应院试,果然被取中第二十六名附学生员,成了一名如皋秀才。这是张謇正式踏上科举之路的开端,同时也是他陷入无休止的债务困扰的开始。此后的5年,张謇全家一直就在如皋张家的不断的讹诈和需索中苦苦挣扎,家财日益匮乏,几乎面临破产。在封建社会里,农民与士子,是两个相互隔绝的群体,处于不同的梯级。作为农民子弟的张謇为要走出自已固有的群体,上升到一个较高的梯级,他必须要面临上层群体的排斥,并且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当时海门师山书院院长王崧畦曾致如皋训导杨泰瑛一函,介绍张謇说:“少年聪雋,性质温美,洵佳士也。本籍通州,寄居海门,家世务农,乍得读书子弟,州人名之为冷籍。虽身家清白,亦难考试”。这就已经透露了其中的实际情况了。张謇才刚迈出第一步,如皋张驹等即多次向张謇家中勒索高酬。张謇与父亲已经觉察中了圈套,想请宋先生出面疏通归还原籍。但张驹更加倍地敲诈勒索,弄得张謇家苦不堪言。
被诬遭难夜半出走
张謇在科举道路上刚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张彭年二话没说,立即付给如皋张驹家酬金二百四十千,以为可以万事了结皆大欢喜,往后就可以各走各的路了。可是事与愿违,人生的忧患也随之降临。考了个如皋秀才,却遭来无妄之灾。原来如皋张驹有个兄弟叫张溶,比张驹更狡诈。他们在得知张謇考中秀才后,视张謇为奇货可居,除索取“学官认派保廪生贽及其他费用银一百五十元”外,又到张彭年家坐索八十元,还要二百二十元约卷作为酬谢。其他乘机敲诈者亦纷至沓来,弄得张謇家无宁日。这时,张彭年才如梦初醒,发觉中了圈套上了当,想请宋璞斋先生出面疏通,让张謇改填履历归还原籍。可是,宋先生嗤之以鼻,事而斥责张彭年:“如若言,发达后请改不迟。今请改三代,则秀才立即斥革。种田人家甫得一秀才,易视如此耶?”原来这位宋先生本身就是为诈骗索钱的媒介,而且也已经得到了“重谢”。张彭年这个庄户人家,怎敢与举人老爷顶撞,从此更加不堪骚扰。从同治七年()到十二年(),在这5年中,张謇全家受尽了敲诈与凌辱之苦,不仅经济上遭受严重的敲诈,而且多次被张驹等人串通学官、董事反诬陷害。张謇中了秀才以后,张驹家族更是经年累月地不间断的敲诈勒索钱财,张彭年不得已变卖了田地,几乎倾家荡产,也难以满足张驹家族的欲望。在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张驹就向如皋县衙告张謇“忤逆”,把张謇推上公堂(法庭)。这年张謇刚19岁,因害怕被如皋县官吏拘押,所以,穿着破鞋,手执灯笼,深夜冒风雨,沿河踩着二三尺深的污泥,仓惶出城逃归。卻是“白日惊看魑魅走,灵氛不告蕙荪愁”。二十几年后,张謇回忆往事还为此愤慨不巳:“折出东门,过桥骤风灭灯。时甫浚城河,缘河泥淖深二三尺,连续不绝。虽雨势稍细,而云黝如墨,立桥下久之,易钉鞵,而藏鞵弃灯,持盖柄为杖。蹲地定瞬,辨路高下险易,行十余步辄一蹲。足陷泥淖及踝,钉鞵屡堕,榰杖起之而行。是时忿火中烧,更不知有何畏怖,亦辄作挟利刃斫仇人头之想。又念父母在,此身事大,不值与鼠头并碎,且自解自行。东门至北门才三里许,三四时始达。比至友人处叩门,街拆四声,雨止天霁。友见余状狼狈,大戌。告以故,急借衣履易焉。外雨内汗,襦袴尽湿,足疱累累,遂坐而待旦”。充分表达了他当时出逃的情景和内心万分的痛苦,同时决心化满腔悲愤为力量,直面人生的坚强意志。
图为如皋县文庙大成殿,因张氏族人诬告,张謇被关押在殿旁的学宫内
秀才遭难学宫受审
张驹家族状告张謇县衙未成,便直接向如皋教谕姜育南、训导杨泰瑛,控告张謇“冒名占籍”。于是姜、杨签传,于清同治十年()四月,将张謇押于学宫,索重赂。张謇又凭空遭来牢狱之灾。张謇因莫须有的罪名,在如皋学宫被关押了3个月之久,他母亲金氏,在家悠郁成疾,已经卧床不起。父亲张彭年为保儿子出狱,四处奔波,八方借债,好不容易才凑集百数十金,请人疏通关节后才获放归。此事后来张謇在《占籍被讼将之如皋》中写道:“丝麻经综更谁尤?大错从来铸六州。白日惊看魑魅走,灵氛不告蕙荪愁,高堂华发摧明镜,暑路凋颜送客舟。惆怅随身三尺剑,男儿今日有恩仇。”和在《生日被留如皋寄叔兄》中说:“绿葹未歇艾敷荣,开卷《离骚》感降生。敢以数钱憎姹女,尚防击鼓怒丞卿。刀从屈后销英气,桐到焦时有烈声。苦忆去年当此日,薰风披拂彩衣轻。”说的就是在如皋学宫被关押时的情景和思想感悟,从而奋发了艰苦奋斗,直面人生的坚强意志。张謇幼年时家庭不算富裕,但生活过得还算轻松。少年时因“冒籍”应试,遭受敲诈勒索,家道中衰,进而负债累累,所负债务已达千金之巨。因此,张謇在《除夕与叔兄守岁》诗中写道:“蒭酒燔鸡脍鲤鲂,贫家聊复一称觞。歌丰更觊明年好,辟责偏知此夜长。”如实反映了当时家庭的经济状况,除夕夜还要避债,过年还要典当衣物才能辞旧岁迎新春,说明家庭经济已经到了十分困难的境地。
申明大义改籍归宗
张謇被如皋学宫关了3个月之后,却因祸得福,坏事反引出了好的结果。同治十年()十月,江苏学政彭久余侍郎来南通视学,张謇请人引进,主动将“冒名占籍”的事向侍郎申诉,并且主动要求革去自己秀才的资格,回归原籍,重新参加考试。彭侍郎看了张謇的诉状,了解了张謇的家世,深知张謇的文才出众。对他的遭遇表示宽恕和同情。因此,彭侍郎非常重视此案,决心秉公查处。彭侍郎将此事明确交给提调知州孙云锦,认真调查处理。在此期间,孙云锦先后收到海门厘局总办黄筱太守和海安屠晋卿太守帮助张謇申冤的信。孙云锦提调经过近两个月的调查核实,终于弄清了事实真相。孙提调向彭侍郎报告了事情的经过和处理意见。并建议按规定程序报部备案,将张謇的学籍拨归通州。而且非常严肃地批评了如皋的姜教谕和杨训导。
同治十二年经礼部核正,张謇“改籍归宗”,图为事后张謇写的《归籍记》记叙此事
彭侍郎明确交待孙云锦提调,有关张謇“移籍”之事,一是抓紧在同治十年的最后两个月中办好。二是不能简单的移,而是批准参加通州应试。正巧通州开考,张謇试取一等十一名。张謇的考卷是彭侍郎亲自圈改的。论成绩应取第一,但考虑到事情的复杂性,怕节外生枝,引出麻烦来,反而弄巧成拙。彭侍郎对孙提调说:“文可第一,虑且移籍,避众忌,故抑置,须勉自晦。”意思是论文可算第一,但考虑张謇是移籍应试,恐众人攀比,应取而不露,须勉其自晦。在19世纪中叶,特别是太平军起义之后,清王朝的统治面临严重危机,在武力和金钱两方面都急需各地的支持,因此,下层群体往往可以通过“军功”或“捐纳”向上层群体进行有限的渗透。张謇既未当兵作战,又缺少足够的金钱,他只能以苦读与品格来显示自己的价值,谋求赢得上层群体的识拔与结纳。海门狮山书院院长王崧畦与海门训导赵菊泉和通州知州孙云锦相继察觉张謇的潜在价值,他们最先向这个朴实勤学的农家子弟伸出了援救之手。由于这些正直的地方官员的帮助,并且得到学政彭久余侍郎的同情和支持,其间又几经周折,几经磨难,后经过多方斡旋,终于同治十二年()五月,由礼部批准,张謇的学籍才从如皋划归通州,家庭履历从此才能堂堂正正地照本宗填写。一起历时5年的“冒籍风波”终究得以平息,总算了结了一场无忘之灾。未完,待续...
作者:邹迎曦陆碧波